01李睿珺导演的电影都聚焦同一主题,即一种固有的生活方式的消亡。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讲的是一位做棺材生意的老木匠,不愿死后被火葬,于是选在一个安详的午后,将自己活埋。
而活埋他的人,正是他的后代血脉(小孙子)。
那一幕,有一丝荒诞、许多悲凉,但也足够体面,预示着一种传统正在有尊严地落幕。
与《告》的“以死谢幕”刚好相反,《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以一场死亡拉开序幕的。
片中的两兄弟在爷爷突然离世后,踏上一段回家的路程。
父亲告诉他们,只要沿着河流走,就能找到家,因为家就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然而,经过五百公里的跋涉,穿过茫茫草原,他们最终在一群淘金人的队伍里,见到了父亲。
如果说《告》讲述的是“旧的都已逝去”,那么《家》则在讲述“新的又在哪里?
”两兄弟面对淘金的人群与远方烟囱冒出的熊熊白烟,陷入了茫然。
他们向往的家,已无迹可寻;他们自荒芜出发,千里迢迢,到达的却是另一片荒芜。
导演李睿珺曾说,《家》的乡愁实际上是在一个文化不能传承的情况下,我们失去了自己心里水草丰茂的地方。
与两部前作比,《隐入尘烟》更进一步。
它讲的是新时代已不可阻挡地到来了,那些仍然眷恋土地、跟不上节奏的人,只得被淘汰。
但是,同样是拍摄被时代落下的人,贾樟柯显然更关注商业社会对人情社会的碾压,而李睿珺更在意城乡之间的落差。
所以《隐入尘烟》注定是一部亲近土地的电影。
它以近乎纪录片的方式,呈现劳作的过程、一年四季的变换,以及人与土地休戚与共的亲密关系。
在事无巨细的白描中,你感到一种旷然的美,一种生命不朽的律动。
然后导演告诉你,这样的美,即将被撕碎。
《隐入尘烟》的拍摄经历了真实四季, 气候变幻与相应的生活劳作都被踏实地还原在电影里。
02不可否认,《隐入尘烟》的美带有厚厚的滤镜。
那是怀旧的滤镜,也是悲悯的滤镜。
片中两个底层人老四和贵英,他们之间的爱情,美得近乎一场奢梦。
我不想用“不真实”这样的字眼来定义这场爱情,但至少,与通常想象大为不同。
在现实中,在那样萧索的环境里,底层互害是更为常见的景象。
而当一个男人用绳子绑住女人的手臂时,大概率也不是为保护她,而是出于其他目的。
但很显然,导演并不想如此绝望地讲述这个故事。
于是,他创造了这段爱情。
某种程度上,这段爱情之所以珍贵,恰恰在于它是如此脆弱。
老四是个老光棍,行动力渐弱;贵英身患疾病,无法生育。
在农村的价值体系里,劳作和生育本是衡量两性价值的尺度。
那么很显然,在这条价值链中,老四已接近了末端,而贵英就身处末端。
他们都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人,但命运使然,他们遇见了彼此。
而成就这段爱情的决定性时刻,并不是家人的撮合,而是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贵英看见老四因为驴子被打骂而心疼。
那一刻,她从心底认可了这个人,因为在慕强欺弱已成为惯性的社会里,只有他对更弱者有一份体谅。
而这份体谅,让贵英可以存身。
村民眼里,他们像能配对的两个牲口,而导演为他们设计了作为人的心动瞬间。
03应该说,这段爱情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只有彼此。
影片的前十五分钟,老四和贵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虽然时常位于画面中心,却始终处于失语状态。
另一面,则是导演不断通过画外音介入的方式,对两位主角呼来唤去,“老四,你还不快出来”,“贵英,你出去一下”……这两个底层人只有听命的份儿,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而所谓“相亲”,也不过是两个家庭合谋的“抛弃”而已。
刚“在一起”时两人疏离、沉默,爱情不是被安排就可以产生的。
可随着时间推移,爱情渐渐在陪伴中萌生。
当老四验出熊猫血,在众人威逼之下,要给村里的地主献血时,一旁的贵英暗暗反抗着:“俺们不去。
”因为她知道,她是老四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这句话,也是贵英在影片中说的第一句话。
而老四对贵英的好,也体现在类似的地方。
贵英因旧疾落下尿失禁的毛病,老四去镇上,给她买了件长风衣,不止为保暖,更为遮丑,免得贵英再被村里人笑话。
在不停沦落的生命里,他们成了彼此的最后一点温暖,也是仅剩的一根稻草。
他们只有紧紧抓住对方,就像根茎死死抓住泥土,才不至于枯萎。
从此被遗弃的两个人有了爱情,也有了尊严。
04可是,幸福的窗口期转瞬即逝。
仿佛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就不该存在一般,当一切都在平静中升温时,老天站出来,弥补了它的疏忽。
一方面,我们看到,是村里最先富起来的那群人,那些资本的持有者,不断剥夺着底层农民本就不多的剩余价值。
老四被拉去一次次抽血,村里的房子被一座座推倒,土地的生命力在不断枯竭,农民的生存空间在一寸寸丧失。
这已是极为直白的控诉,无须多言。
老四与贵英在风暴中建起的小屋,最终隐没于时代的“风暴”。
但另一方面,导演并没有止步于此。
这也是这部电影最触动我的一点。
影片实际并没有落脚于阶层批判,或是满足于展现一种旧秩序的消亡和新秩序的霸道,而是轻盈地跳开这些世俗的命题,落在一个更为超脱的维度上。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贵英之死。
若导演就是想要批判,那么更直接的做法,应该是让贵英死在资本家的某种行为上。
比如,村里的暴发户瞒着贵英,又把老四拖去抽血,贵英情急之下出了意外。
这就把矛头明确指向了批判的对象。
但很显然,导演并不想如此。
他安排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死亡,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老四正在田里掰玉米,贵英在送饭路上不慎跌入沟渠,溺死了。
那个死亡镜头短暂到观众根本来不及反应,它呈现的是一种比日常困境更为永恒、也更为强悍的命运,叫做无常。
再无人守望干活的老四归家,他的背后也再无人看顾生活的另一边。
05所以《隐入尘烟》一方面在讲述一段沉默的乡村爱情故事,一方面又在呈现资本家如何榨干农民最后一滴血,但它最终绕过了这些世俗的情与恨,到达另一种飞升。
它关于一个小人物如何接受无常的命运,如何坦然死去,或曰寂灭。
老四名叫马有铁,排行第四的他,只配分到“铁”。
但他似乎天生就有一颗无差别心,不仅善待残疾的贵英,善待驴子、燕子、小鸡,更善待那些无生命之物,如麦子、稻米,乃至于那张红红的喜字。
每次搬家,他都小心翼翼地摘下它,叠好,如对待一个脆弱的生命。
他的所有经验都来自土地,见惯了春去秋来、生生不息的他,自然比常人多一分泰然。
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的麦子就是要化作泥土、肥料,滋养其他的麦子”,以及“麦子的命,麦子自己决定不了”。
这些从土地中汲取的智慧,也在灌溉他的心智。
李睿珺导演想借此阐述农村的生命哲学:当四季轮转或镰刀来临时,麦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来自大地的力量可以让死亡变成生命的轮回。
贵英死后,他已了无牵挂。
于是他斩断尘缘,该还的还,该了的了,然后选在一个同样平静的午后,在亲手垒成的房子里,静静死去。
那一刻,他手中握着“草编的驴子”。
正应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即是祭祀用的草扎的狗。
关于这句话,一般理解是在控诉天地不仁慈,把万物玩弄于股掌。
但其实“仁”的意思是“有差别的爱”,那么“天地不仁”则是在说,在天地眼中,世间万物是平等的,都如刍狗一般,并无差别。
生生灭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是,老四自导自演的死,瞬间具有了宗教般的仪式感。
原来,他并不是郁郁而终,而是看破无常后的坦然赴死。
(【作者按】片尾以你懂的字幕方式交代了老四后来的生活,但更符合导演原意的表达是老四在贵英死后,选择自杀身亡。
)
正应了有铁的名字,他有铁一般的力量与刚强,当活着的意义消散时他定会选择追随贵英而去。
也正因如此,影片的最后一幕,有了别样的意味。
可以说,那是极为凄凉的一幕,一边是推土机掀翻了老四和贵英的房子,一边是富二代开着宝马,又来接老四去抽血。
而老四就死在这两种压迫的缝隙里。
但从另一个层面看,如果老四的死是一种超脱的话,那么眼前的画面,将变得极为可笑。
它在诉说一种毫无必要的执着。
因为终有一天,他们都要“隐入尘烟”。
无论是钢铁怪兽般的推土机,还是象征身份地位的宝马,抑或是,坐在上面耀武扬威的人们。
种在地里的麦子不能再离开;房子空了但燕子仍年年回来,两件事一样是超越眼前一切变化的存在。
06从这个意义上讲,《隐入尘烟》不仅展示生活的苦与乐,更袒露了比苦乐都要持久得多的暗暗的宿命。
它是人与土地的长诗,是喧哗与失语的交响,也是永恒与一瞬的对峙。
《隐入尘烟》年初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成为近三年唯一入围欧洲三大的内地影片。
不可否认,导演李睿珺在《隐入尘烟》暗藏了很大的野心。
他对于爱情,对于人与土地的关系,对于乡村生态如何被城市文明蚕食,对于宿命,都有着强烈的表达欲。
但把如此截然不同的内容放在一起,又难免会产生排异反应。
这也部分造成了影片在温暖、悲凉、残酷等不同情绪间来回摇摆,表达上并不坚定、纯粹的问题。
毕竟,无论抓住哪条线,深入并一以贯之,都可能产生杰作。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给予这部电影充分的肯定。
毕竟,在当下的大银幕上能够看到如此踏实、笨拙,又如此诚挚的作品,已实属不易。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枪稿Z」原文标题:今年最佳国产片?
它配吗?
作者/子戈、编辑/子戈、排版/青柠
用五顿午饭的时间看完的。
我讨厌这部影片。
——这个念头从第一幕就出现了。
我讨厌它。
我非常非常清楚自己讨厌的原因。
我讨厌每一幕单拎出来都能收录进“视觉中国”的构图、讨厌黄沙和鲜艳头巾形成的和谐色彩对比、讨厌仔细推敲的滤镜,讨厌女主角(对于角色来说)过于精致的脸和学院派的演技、讨厌过于静谧的留白和充满文学色彩隐喻的对话、讨厌高考阅读题般紧扣主题的调度和严丝合缝的抒情……没错,它太美了。
两个小时,有一个困惑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到底要抱着怎样的期待去看完这部电影?
如果不带任何情感取向地将它当成一个摄影画册、一个灯光舞美精致的舞台剧,是完全够格的,工整、匠气,甚至包括名字,一个悬空的视角,一个隔雾观花的看客——“隐入尘烟”。
无论黄土地上流过多少血汗泪,你们遥遥望着,纤尘不染,只看见一团隐隐的烟。
我讨厌它因为我不是一个漠然的看客。
我知道我隔壁的邻居、我的父辈、甚至是我自己,是马有铁们、桂英们。
隔壁户一家人坐驴车被石子厂大车压在底下;童年玩伴的奶奶跳井死了;我爷爷蹬着三轮车子去收山楂;三奶奶扫大街之余用两个手机刷抖音,三个月赚了五块钱;村里老光棍炫耀,“你知道我现在打多少钱一斤的酒吗,七块钱一斤!
七块钱!
”张怡微在《四合如意》有篇小说,“我”是个研究农村的社会学学者,母亲、舅舅们为了拆迁能多争取一点补偿款,一起齐刷刷地、安静地躺在前来拆迁的挖土机前。
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想到了这篇小说,同时发觉自己也正在面临与“我”同样的困惑。
尽管自己属于那个谱系,却又实实在在地过着一种离土地很遥远的生活,异乡人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观察他们,却又觉得“观察”的姿态本身就构成一种背叛。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那个和他们一起在挖土机前躺下的人,旁观是可耻的,我为自己旁观而羞愧。
我容许自己观看,但绝不允许自己被打动。
我觉得自己坐在屏幕前,为一部架空的乡土题材文艺作品打动,是对土地的背叛。
这些场景被挑选过、布置过,用电影语言爬梳一遍,穿上了高级审美的衣裳,似乎也变得阳春白雪、可登大雅之堂。
但这种干瘪的抽取彻底异化了乡土生活,确凿却失真。
见过真实的苦难,甚至被真实的苦难碾压过,便知道随着导演的步伐,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抬到制高点上悲天悯人,是多么轻飘飘。
整部电影唯一让我有真实感的是一个小片段。
去看房,农村人不懂房型、采光,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迂,不懂装懂地感叹“这房子修得不错”,一个贾樟柯式的小设计。
而多数对白做作尴尬得让我难以忍受。
我们根本不是这样说话、不是这样相爱的。
这部电影要让温良恭俭让对称残忍命运,让农民被锤成一声不吭的驴,来迎合中产的想象,激发中产的“悲悯”。
但不该是这样的。
真实的贫穷是嘈杂的、蒙昧的、低俗的、丑陋的、杂乱的、粗野的、令人不适的、叫人不忍细看的。
当生老病死的车轮一视同仁地碾压过去,可以跳脚、可以喊痛、可以鼻涕混眼泪地大哭大闹撒泼打滚。
底层世界不值得被刻画更不值得被咀嚼、被拔高、被歌颂,甚至不值得被你们看见,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假装它不存在,把美化过的田园牧歌当成苦难、把悬空的抒情当作悲悯。
受苦的人肉身变成小布投射想象的载体,农村变成一系列符号的堆叠。
你强制主角甩脱自己日常的话语体系,弯腰撒种子的时候硬说出“种脚印”之类的矫情比喻。
你们生活在景观里,宁愿买五十块钱一张的电影票,开车坐在冷气充足的电影院里旁观精心修饰的苦难,却对苦难背后的尖锐拷问选择失语。
刻奇的泪水流完了,关掉视频打开淘宝,把预售的尾款付完。
你们,他妈的,不可以!
电影《隐入尘烟》将镜头对准两个卑微得像「烟尘」一样的人。
如果去农村田野,你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缄默的——那些能够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生活的人,往往在农村是具备一定权力的人,这些人的讲述似乎形成了我们对当代中国的刻板印象,那些脸仿佛总是朴素而鲜活的,生活中充满了果蔬以及鸟语花香,无忧无虑地过着城市人所精心制造出的田园生活想象。
但这些如烟尘般的人甚至都不是「缄默」充当背景的人,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出现在农村宣传片的背景里。
和 2000 年代看到贾樟柯的《小武》一样,看这部电影唤起我浓浓的乡愁,以及对童年时代农村生活的人与事的记忆。
这些记忆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很多年之后,虽然经过了童年记忆滤镜的篡改,但想起来仍旧是残酷、危险和充满恐惧的,就像电影里所呈现的一样。
类似《小武》,《隐入尘烟》也将镜头对准了被社会遗弃和蔑视的人,每个人都认识几个像小武一样徘徊于社会边缘的朋友,《小武》关注的是改革开放之后那些难以融入社会却仍旧是善良的好人的人,《小武》将我们带向 90 年代的小镇经验,《隐入尘烟》则将我们带向了 2010 年代的中国农村,那些注定被遗忘、失语的农村里的边缘人。
编剧(也是导演本人)的剧本文本扎实、有力,像一部没有情节的小说,视听语言颇具个人风格,对黄色灯光、逆光的运用有将人拉向农村现场的力量,更为难得是导演对煽情的克制,长镜头的使用也体现了导演的冷静。
然而这样的电影文本却拥有将人的记忆打捞和不断与真实经验进行对话的能力,无声的对白和荒芜的场景恰恰书写了至为精确的真实。
一、边缘人,被社会抛弃的人电影的主角是两个似乎不太经得起凝视的人。
我去电影院看了两遍,第一遍看的时候,我几乎傲慢地觉得他们可能很难跳出我既有观影经验的框架,因此并无期待,看得也漫不经心。
这部电影的主角让我想起李沧东的《绿洲》,但电影又跳出了对残忍社会的既定批判框架,导演的野心更深,让我们先走到主角的生活内核去理解他们生活的意义动机,架构起他们丰富而充盈的生活,再从更宏观的视角来俯视两个主角在如此贫瘠和艰险的生活环境中建构看起微不足道生活的感性与豁达,从而透视出现实的冰冷与残忍。
孔飞力在《叫魂》里写道,当社会危机发生时,一般而先被归责的是那个社会的「边缘人」,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这些边缘人平常可免于承担社会规范的要求(例如孝悌、传宗接代等),而当社会出现危机时则可能被无辜牵连,常担祸患。
如果说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人尚有一些自主选择逍遥生活、拒绝主动参与社会整合的自主性,那么《隐入尘烟》则讲了两个想要主动进入主流社会,却被社会拒绝,因而被社会不断抛弃、被蔑视的人的注定悲剧。
有铁的名字就在诉说着自己的「下贱」。
他的哥哥分别是金、银、铜,排到他这里就轮到了「铁」。
当有钱人来找他献血时,有人说出他的名字「马有铁」,大部分人竟然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村里似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绝大部分人知道的名字是「马老四」。
影片的开头,他和贵英像两只即将被贱卖的牲畜,他们的意愿并没有人想去倾听。
匆匆谈完价格,匆匆地被卖了,像是被扫地出门一样。
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农村,一般一个男人是可以拥有自己的宅基地来建院子的),没有储蓄,也没有尊严。
按照村里人嚼舌根的说法,他的前半生都在被自己的亲哥哥「有铜」盘剥,他的半生都像是一头驴一样被戏弄、利用,在适当的时候再被卖出去。
在有铁的前半生里,驴可能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当然驴也成为影片里有铁的一种映射,最终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把驴放走了。
他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放你走都不会走。
让人使了大半辈子了,还嫌没使够吗?
真是个贱骨头。
」这个时候他从最亲密的伙伴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他意欲让驴获得自由,然而在荒漠大戈壁,和人生活了一辈子的一头驴要如何独自生活下去?
大概率可能会渴死,或者重新被其他人捕捉,又重新开始它「被利用」的一生。
这大约就是有铁最直白的生命表述。
贵英则更惨,因为她尿失禁,常常在人前出丑,同时(据说)丧失了生育能力。
我们且不去细想,一个农村女性是如何尿失禁以及丧失生育能力的,她当前的生活就已经足够悲惨。
她比有铁还要缄默,有时候甚至有点不懂人情世故,沉默得像个影子。
那是因为她的自尊心已经被生活撕成碎片了,但那又是她非常在意的事情。
在新婚当晚,她尴尬的面对她的尿失禁,天亮了她别扭得歪着屁股冲着火炉烤着,像是怕有铁看到她的尴尬。
醒来的有铁看到这一切(睡着的时候沉重的呼吸声),转而转向了装睡(平静的呼吸声),生怕贵英尴尬。
有铁是一个深情而温柔的男人。
导演通过这一场戏交代了两个人的个性,而贵英,虽然也是村民口中的「瘟神」、「贱骨头」,她却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想要书写生活意义的不一般的女人。
就是这股心气,感染着同样热爱生命的有铁,并逐步引导他们在一无所有中建构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时常被无端摧毁的、却可以再度生长的生命气息。
他们自己的土房子盖好之后,贵英说,她在哥嫂家住在棚子里(不是屋里),哪里还能想到有天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还被人如此疼爱。
看过很多电影的我这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注定要受尽人生苦难的人开始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是要死的时候了。
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自己是个「贱骨头」,是不配享福的。
很多人表扬海清演的好,我也觉得演的不错,但我小时候(包括现在)有机会去农村观察这些女性的表情,我觉得海清的表情还是太丰富了,另外偶然开心和幸福的时候太有都市气质了。
据我自己观察到的那些被伤害被蔑视的女性的脸部表情,她们是没有表情的,苦难已经将她们表情从人生里洗刷干净。
另外他们的眼神里大部分时间除了默然,还是有恨的。
每一个头脑聪明却被伤害的人,都清晰地知道是谁在加害自己。
他们虽无恶意,却知道无处不在是恶意,因此对外总是充满警觉。
我个人觉得海清应该参考一下巩俐的表演。
另外,海清的身高太高了,完全不是营养不良的女性的身材,即使佝偻和蹒跚的肢体表演非常到位,却因为站在男演员旁边太过高挑,而使得表演也失去了几分可信。
二、农村权力运作的微缩景观电影似乎建构了一个模型,让我们理解一下当代中国农村的运作模式。
首先,这个村里觉得多数人都姓马,连从东莞、深圳打工回来的人都姓马。
其次,富人张永福(得病需要抽血的人),也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么他如何富起来的呢?
就是靠吸村里人的血,在电影里直接被转译成吸马有铁的血。
当然,马有铁是被吸血的一种具象化,当富人需要吸血的时候谁会被派出去当成「祭品」?
当然是最穷、最没话语权的被社会抛弃的人了。
再仔细斟酌一下张永福和村民的关系。
事实上,村民是耕地的主人,村民将地租给张永福,张永福给村民付地租。
这是一种表面的租赁关系。
同时,村民和张永福之间还出现了雇佣关系,也就是那些地,事实上还是村民在耕种、收成。
换言之,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张永福打工。
由于张永福实际上控制了所有土地,又控制了所有粮食的贩卖,使得他成了全村人的老板——这是一个很现实的模型。
说着同样的方言,占着集体所有制的便宜的人,饮全村人之泣血,成就一家最富的富人。
在我国广大的农村,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富人,他们之所以能富起来,都是通过吸同村人的血,将集体资源、集体劳动力通过几轮转换变为私有资产,从而在城里拥有豪宅的。
但同时,他们还是在村里拥有自己的住宅,因为他们主要的资源掠夺地,就是土生土长的自己的村庄。
那个最惨的人——马有铁,在家里被亲兄长马有铜剥削,自己家儿子的结婚家具让有铁去拉竟然还要嫌回来晚。
有铜事实上是有铁在很多事情上的代理人,也是他最亲近的剥削者。
通过剥削他的劳动力,还剥削他作为「困难户」的身份。
有铜也是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领会得明明白白的,通过有铁的身份去申请困难户住房,让自己的儿子儿媳居住。
他们当然是不会让有铁死的,村里人也不会让有铁死的,因为他的身份、他对生命的热忱就和他身上流淌的熊猫血一样的珍贵,有铁生命不息,这些人就要「吸血」不止。
考虑到有铜哥哥的精明,不排除他背后拿了张永福多少好处。
不然导演也不会在他手腕上按个吸血的大蛤蟆,告诉人们有铜也是被吸血的人,吸他血的人可能是富人张永福,当然也可能是他儿子。
村里的干部在大部分的时候,是张永福的代理人,会动员村民给张永福献血等,其说辞是「张永福」还欠了村里的水费(在沙漠隔壁旁生活,可以想象水资源是多么珍贵)。
除了资本的力量无比强大之外,同时也说出了张永福等人的地位在村里是多么高,甚至可能高过村支书和村长。
在另一些时候,这些村干部又在承担自上而下的权力运作,例如拆除旧房子、建设新农村。
那些逃离家乡的人,可能在深圳当白领,也可能在东莞当技工,千山万水回老家就为了拆房子以获得那一万五千元。
政府则通过这种方式,巧妙地收回了农村人所特有的「宅基地」。
那些泥土房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就跟他们的主人的逃离家乡一样,坍塌后尘土飞扬,那些逃走的人头也不回。
只有马有铁这样的人哪里也去不了,他依恋土地而又爱土地,最终和他爱的父母、哥哥有金有银以及贵英一样,回归烟尘里。
三、伟大的劳动这部电影选题没有将镜头对准弱者的生活有多么惨,或者将农村基层政治等进行描摹(张艺谋等)。
很难相信,这部电影用了如此大篇幅来细致地呈现劳动的过程和细节。
正是这些细节,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童年时代的目睹过的劳动的场景。
当我用一种「旁观者」身份在大银幕上看到那些场景时,竟然和 1990 年代我见到的差不多,甚至我当时已经见到了许多电子化器械的运用。
他们的劳动几乎是完全诉诸于双手的,播种、犁地、收割、收获,还有盖房子的整个过程,竟然没有我们认为几乎是建筑材料必备的「砖头」。
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劳动方式几乎可能就是自古以来所贯通的、原始的,因而也带了某些永恒的意味。
换言之,社会的管理方式和资本的运作模式被现代化了,然而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却仍旧沿袭前现代。
导演在这里充满冷静的批判,同时也在歌颂智慧和勤劳的农民,因为他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农民依赖土地,农民热爱土地,农民从土里来,最后也要到土里去。
有铁和贵英爱情关系是在劳动的过程中逐步建构起来的。
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无涉爱情,所以看得漫不经心。
随着镜头逐步流转,慢慢的发现他们爱生活中没有人的一切,因而他们二人也几乎过着孤绝的生活。
他们爱筑巢的燕子,爱孵出的小鸡,爱水里的蝌蚪,爱麦子,爱苞谷(玉米),也爱对方。
有铁真的是天才,似乎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和艺术品都能经经由他的手成型,将我们生活中无视的东西编织成浪漫的流星闪闪和自己钟爱的驴的模样,然后让它们随着对生命的热爱肆意生长。
在他们的世界里,动物、土地、植物都是美好的,只有人是坏的、残酷的。
除了劳动作为爱情的媒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没有选择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爱对方,生活才能得以开展。
两个被生活抛弃的人,彼此懂得对方最难堪却也最需要自尊的地方,才能把对方捧在手心里。
换句话说,两个被认为是没有资格拥有人生的人,才最懂得对方心里的苦,也真的会心疼对方,这是他们的爱情得以生长的基石。
劳动,也是电影无声也毫不费力就可以歌颂的,每个劳动者都能体会到。
有铁用泥土「拓」(抱歉我不确定这个字是否准确)的土砖,却在夜里遇到干旱地区少见的大雨,劳动的成果毁于一旦。
因为劳动的过程太艰辛而画面太美,你几乎可以猜到它们一定会被毁坏的,每个劳动者都会有这样的经历。
那一幕我想到我童年时代目睹父辈「拓」的「煤糕」被大雨冲毁半夜也冒雨去盖塑料布,想到父亲写好的稿子被退回他亲手撕掉,还有我自己写好的字一个一个被删掉。
劳动就是有收成也会有骤然失去。
那一刻,我想向所有的劳动者致敬。
当房屋的架构被支起,房屋一点点成型的时候,我几乎相信他们的生活就要变好一点了。
有铁这个天才般的「架构师」,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倾其所有地建造未来生活的可能性,然而他生活的支点不是房子,而是一个家。
当贵英去世,他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但他还是要把欠这个世界的钱悉数还清——他用他的生命所构建起的信用,他也不能轻易毁掉,他能借得出东西、能赊到账,就说明他的口碑和信用非常不错。
最后他还要把他的驴放生。
他有一套简单的生命哲学——尽管这样的处事方式在一个充满恶的世界里会让他处境更加艰难。
但是贵英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的呢?
为什么她跌入那么浅的河终至于丢了性命?
一个被蔑视和抛弃的人,又有谁会去救?
那些号称仁义善良的人不过是看客罢了,是他们杀了贵英,又杀了有铁。
贵英死了之后,老头告诉有铁:你现在有钱有粮食,一个人过也挺好。
有铁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贵英死了之后,有铁把她那张有点面目狰狞的结婚证上的脸裁下来,PS 成黑白照,挂在他们新建好的家里。
在那个面目狰狞的头像下面,是两只像房屋架构一样被支起来的鸡,曾经他们热爱的鸡宝宝,还有鸡宝宝下的一颗鸡蛋。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被遗弃、蔑视的人之中可能处境还不算最差的,他们向虚空里伸了伸手,在世界之外建造了属于他们的美好世界,充满着热爱生命的能量,但他们攫着的是风,重新隐入尘烟里去。
生活跟他们开了个玩笑,给了点善意又马上收回去了。
只有贵英的脸,仍旧面目狰狞的怒视着这个世界。
只不过,当推土机来过,那张脸也没有容身之所了,结局只有废墟罢了。
看《隐入尘烟》,想着以旁观苦难,来安抚闷热烦躁的心情。
看着多少有些感触,底层、苦难,难以挣脱的困境,逆来顺受的坚韧。
以此联想到近期的《抓住稻草的野兽们》,同样是讲述社会底层的悲欢,角度与情感却多有不同。
随着故事开始朝着“光明”的方向行进,内在逻辑出现矛盾,导演的意图也模糊起来。
「野兽们」以流行的链条结构,用一大包现金串联起蛇蝎腹黑女、负债受虐主妇、非法滞留者、失势黑帮头目等角色的曲折故事,悬念精巧、张力饱满,其中的部分角色,被导演赋予了底层地位与促狭处境。
但镜头和语气保持着中立,不煽情,不夸大,只呈现面对困境和诱惑时的人性。
反观「隐入尘烟」,静默、沉郁地叙述苦难,两位几乎是现实生活中最为悲惨低落的角色,开始一段看似无望却引发感慨的婚姻生活。
起初是些微的音乐感伤抒怀,从男人独自制作土坯开始,便开始进入了生活困苦与人性乐观之间的对比,狂风、暴雨、欺辱、驱赶,都成为背景,衬托细微处的苦中作乐,社会弃儿的相依为命。
苦难没有激发出人性中的暗黑贪欲,而是彰显出小人物的坚韧、乐观和悲天悯人(保护麦苗与蝌蚪,抽血时为乡亲请命)。
而且这份苦难没有反转,对城市楼房的不适,女人溺水而死,苦难继续,坚韧继续,观者除了内心的伤感悲悯,兴许还应有避开厄运的庆幸?
我自然明白经济水平决定的现实生活图景,也理解两部影片在类型上的差异。
但终究难以接受「隐入尘烟」叙述苦难的方式。
对于真实生活的底层弱者,呈现坚韧有何意义?
苦中作乐有何意义?
美化苦难、引人悲悯有何意义?
难道不是该平视他们的生活,理解彼此命运的差异,同时竭尽所能地避免苦难来得更有价值?
连续很多年的除夕之夜,我们在春晚上看见赵本山和他的同伴,不停扮演着引人发笑的角色,其中有骗子、智障、寡妇、农民、残疾人,直到某一天我们再也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开始明白,嘲笑弱者是可耻的,旁观、怜悯和呈现他们也并不伟大。
拿着苦难中的乐观坚韧来抒情,不过是一次次揭开他们尚未痊愈的伤疤,让大众通过旁观这些遥远的生活,再次获得表演伪善及隐秘满足的机会。
「隐入尘烟」同样带有如此的企图,无论导演会以怎样的表达为自己开脱,他都难以洗清嫌疑。
就像之前那位“感谢苦难”的女生引发争议,我们更深地理解了苦难与文明,我们不愿再以围观弱者的方式表达同情,换来虚幻的满足。
但愿这是最后一部美化苦难的国产电影。
苦难就是苦难,可以通过镜头客观记录(《算命》《麦收》),可以通过现实路径去救助,却无需加以虚构来渲染。
人性深处的贪嗔痴念,人类共通的卑微无奈,困境之下的乐观积极,这才是虚构艺术最应该呈现的主题。
技巧和产业层面的差异都可以处理,但从初心发愿开始,越发文明现代的我们就别偏离了方向。
好久没看电影了,今天看了《隐入尘烟》发现了导演的几个小巧思(可能有点强行),顺手记录下来:1、导演非常巧妙的利用镜子的反射将三人放在同一个镜头里:媒人与嫂子在同一画框内却用不透风的窗户隔住,马有铁的脸背着他们。
导演用窗户的竖线构图制造马有铁的距离感,同时表示人际关系:媒人与嫂子是一方,却极不关心马有铁的想法,还隔了层不透风的窗户,非常有疏离感。
2、下一个镜头摇过来,马有铁和曹贵英的眼神对上,看到曹贵英在抚摸其他人都嫌弃的驴子,虽然有门框做分隔,一明一暗,但是眼神已经做了连接,曹贵英“瞪瞪的”望着马有铁,相比于上面的窗户却没有遮挡好了很多。
相较于不透风的窗户,马有铁似乎更愿意透过这扇门去联系抚摸自己驴子的曹贵英,但同时一明一暗可能也暗示了后面的阴阳两隔。
3、马有铁和曹贵英在大哥家看电视,两人“蜷缩”在门口,后面的窗户呈现红色。
红色一般象征情欲、危险和暴力,在一个看电视的环境下使用这样的背光一方面表示了两人内心的惶恐另一方面表现了危险即将出现。
果然下一个镜头村长从红色的“危险”窗户里走过,站在门口宣布了一个危机:房子长时间不住的要拆掉了。
夫妻两在听完这个危机后,先后走进了“危险的红色”,两个人心里惴惴不安,而嫂子家的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进入这个“红色的危机”。
再下一个镜头夫妻俩回到了家里,家里充斥着从“危险的窗户”里带来的红色,但是夫妻两人脸上却印着光——有了希望。
4、马有铁服下农药后嚼着鸡蛋回首望着妻子的照片,墙上的光影如水波般荡漾,但是马有铁家的外面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正常来说阳光的反射不可能会这样印在墙上。
曹贵英的去世是被水淹死的,马有铁望着水波荡漾的光影覆盖着妻子的照片,他想自己也能去那条“河”去找他的妻子了。
墙上的光影如水波一般
马有铁的家外是一片土地,不可能有光影像水波一样印在墙上5、电影最后,马有铁手里拿着妻子编者的驴子和一根麦穗。
我觉得是电影里比较难的意象,只能尝试理解一下:草驴子的象征意味很多:1)草驴子是妻子编的,睹物思人;2)夫妻两个第一次互相有好感有联系就是通过驴子,她觉得他爱驴子一定是个好人,他觉得只有她也爱驴子;3)“草编的驴子不吃草也不被人使唤”,马有铁不再希望被人使唤了;草驴子总体还是象征着对妻子的思恋。
至于沾着水珠疯狂转向的麦穗,其实之前出现过一次,在马有铁责怪完曹贵英后哄着她坐上了驴车,顺手抽出一根麦穗抿了一下递给了曹贵英,燕麦须在她的手里疯狂的转向,这里应该只是逗妻子开心。
我在网上进行了搜索,麦芒的变化是因为具有吸湿性:
所以,我觉得:曹贵英去世时手也紧紧攥着的麦穗,而根据上一个“波光粼粼”的意象,这两个麦穗或许暗示着夫妻两人已经在“河中”相见,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律动。
我们也似乎也有了一点宽慰。
曹贵英去世的时候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麦穗和馍馍在电影里麦穗也有着很多象征:1)夫妻两人第一次合作种植的农作物,象征着他们的“结晶”;2)曹贵英在去除杂草的时候不小心铲掉了一个麦苗,马有铁安慰她“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数”;3)两人做的记号也是麦粒;最后,甚至可以作为交易单位,总的来说是刻在他们生活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象征。
另外,我有一个不解的地方是电影里大量的运用了蓝色的意象,蓝色的衣服、帽子、丝巾甚至最后处理结婚照片的电脑也是蓝色的,我觉得蓝色一般表示忧郁、忧伤,但是似乎有更好的解释,希望各位朋友可以交流分享。
属于那片土地上的、鲜少进入观众视野的普通农民的爱情生活。
/《隐入尘烟》剧照《隐入尘烟》上映后,我注意到对这部电影最大的批评是:它不真实。
但与此同时对它最多的褒奖也是:它很真实。
于是有趣的评论现象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
有些人觉得这部电影如实反映了西北乡村的生存样貌,电影对于农民的刻画都相当精准,但也有批评者认为《隐入尘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美化了乡村和农民,它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中失去了对于乡村的批判性,使之成为一片玫瑰色的滤镜、一出诗意的对于乡土社会的怀旧,而不具备真正现实主义维度上的冷峻色彩。
这样两种讨论都有它的合理性,但都走向了一种极端。
首先我认同电影对于农民,尤其是对于男性农民的刻画是缺少一些批判力的。
但问题并不在于老四这个形象不真实,而是在于李睿珺的美学体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往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向走,它走的是写实基础上诗意与感伤并存的风格,你会注意到电影构建了一个非常工整的美学体系,所有人物其实都围绕这个美学体系运转,如果这部电影突然出现一个阿Q或赵本山你会觉得违和,但如果出现一个福贵这样的人物,余华小说《活着》那样的,就不会显得突兀,这就是一部电影的美学体系和它所能承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当李睿珺选择了这个美学体系的时候,它就不可避免拒绝了一些东西,这才是部分批评家对其失望的根源所在,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视角。
本文首发于“北青艺评”,公众号贴出修改版《隐入尘烟》:爱情神话、乡村失语者与「又苦又善良」的叙事局限《隐入尘烟》的主角是一对村庄里的失语者。
一位是患有疾病、身体残疾的贵英,一位是勤劳能干但在村子里没什么地位的光棍有铁(老四)。
这部电影仿佛平铺直叙地拍摄了他们生活的切面:被嫌弃、被误解,又携手陪伴彼此,在种麦子、孵小鸡、盖房子等一件件事情中,品味到一嘴生活的甘甜。
它是一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爱情故事,但另一层面,它又是一个悲凉到令人难受的故事。
与土地伴随的农民,一生无法离开土地。
当他有机会搬到新的房屋,他脱口而出的问题是:驴怎么办?
小猪、小鸡由谁来养?
种了麦子的土地又怎么办?
这是一个人用了全部力气适应农耕秩序的故事,但他面对的又是一个农耕秩序走向瓦解的年代,而他已经中年,很难再学习城里人的活法,此种人生悲凉,令我想到世纪末下岗潮的国企工人,老四所面对的尴尬,并不只是农民才会有的尴尬,它是一种人与时代浪潮错位下的悲凉。
看这部电影,需要摒弃一些偏见。
比如:两个人为何经常沉默;老四为什么不拒绝献血的要求;贵英与老四为何对苦难选择默默的承受。
如果在接受大学教育、成长于城市的观众看来,这种默默承受似乎是不能理解的,是软弱的应当被批判的,但是不要忘记,当我们真正说尊重一个人,首先要看到的就是人的局限,人在环境中沉浮日久不可能轻易改变的习惯。
所以,当一个创作者认真观察一个人和他的生活,恰恰是因为真实,他才不能把人物变成纯粹正确的道德样板。
老四缺乏社交、朋友不多,他的生活经验由下地干活和保护贵英组成,他不可能像城市知识分子那样说话。
贵英患有疾病,从小承受苦难,很少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她可能对自己的遭遇有一种本能般的敏感,但她的生长环境、她的语言系统,决定她不可能像张爱玲、像丁玲那样表达出来,她就是贵英,如果我们真的尊重她,首先不妨尊重生长环境呈现在她身上的种种无奈。
《隐入尘烟》的叙事有商榷之处,这一点我会在后文着重提到,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导演李睿珺对于此作的耐心、精细也值得被看见。
在发表于《人物》杂志的讲述里,他自述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他花了一年创作剧本,再用十个月去拍摄。
拍摄前,他做了严密的计划,所有的拍摄都是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而来,例如“麦子是几月份种,树是几月份发芽,候鸟是几月份来,蝌蚪是几月份出现”,这些导演都做了细致的整理,电影中有一处细节:“贵英在地里一铲,不小心铲掉麦苗,那个麦苗带着谷壳,带着麦粒的形状,下面长着根须。
”这个细节在观众看来平平常常,对于拍摄来说却要把日期捉得很细,要准确地拍出那个镜头,那样的麦苗模样,唯有把握住麦子从抽了麦穗到变黄之间的那段时间。
类似的细节,李睿珺都记在剧本里,他是用一个写实主义的思路在构建电影,先用写实营造氛围,令观众感到自然,再在这个氛围里营造诗意,可以是浪漫,可以是伤感,但不能脱离现实,或可概括为“诗意现实主义”。
老四所面对的尴尬是一种人与时代浪潮错位下的悲凉。
这部电影的表演之所以那么“真”,是因为除了女主演海清之外,其他演员大部分也是村里本来的人,他们就是从小在花墙子村长大的。
比如:“演老四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小姨父;运输粮食的老板是他的哥哥;组织大家来开会、献熊猫血的村长是李睿珺的父亲;演贵英嫂子、提醒她去撒尿的,那是他的母亲。
电影一开始,喊老四说“你赶紧来啊,穿上你哥的衣服相亲”,那其实是李睿珺的小姨,老四生活中的妻子。
”即便是“外来演员”海清,她为了精准地呈现贵英的状态,也在李睿珺的小姨父家住了10个月,期间挨家挨户拜访村里住户,学习给羊接生、砌墙、扒拉衣服、西北农村女人的说话方式等。
影片中,贵英的抖动是借鉴了村子里教她编竹子的大爷;贵英的腿是借鉴了村口小卖部姐姐的妈妈;贵英结婚时穿的红棉袄,是海清在斜对门姐姐家的蛇皮口袋里找出来的。
电影中浓墨重彩呈现的“去湿地采土方,盖房子”,这个情节也源自于导演在张掖本土的生活经验。
张掖花墙子村在黑河边,河西走廊的灌溉水源使这里拥有大片湿地,当地农民会去那些湿地采土方,砌墙,因为这些淤泥聚集的土方很细腻,“最上面的一定带草、杂草啊、野花啊什么的,用这样的土方去砌墙,那个墙就花里胡哨的,所以叫花墙子”(引自李睿珺自述)。
《隐入尘烟》很细腻地呈现了老四造房子的过程,片中有大量这样扎实、本分、源于生活经验的东西。
这种沉稳使得本片流淌着一种“日光流年”般的质感,它在今天很难得,因为今天越来越少人愿意花上一两年雕琢一个乡村故事,愿意为了两个失语的人不被注意的爱情,投入到一段可能不会有任何回报的努力。
电影是否美化了农民《隐入尘烟》上映后,我注意到对这部电影最大的批评是:它不真实。
但与此同时对它最多的褒奖也是:它很真实。
于是有趣的评论现象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
有些人觉得这部电影如实反映了西北乡村的生存样貌,电影对于农民的刻画都相当精准,但也有批评者认为《隐入尘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美化了乡村和农民,它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中失去了对于乡村的批判性,使之成为一片玫瑰色的滤镜、一出诗意的对于乡土社会的怀旧,而不具备真正现实主义维度上的冷峻色彩。
这样两种讨论都有它的合理性,但都走向了一种极端。
首先我认同电影对于农民,尤其是对于男性农民的刻画是缺少一些批判力的。
但问题并不在于老四这个形象不真实,而是在于李睿珺的美学体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往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向走,它走的是写实基础上诗意与感伤并存的风格,你会注意到电影构建了一个非常工整的美学体系,所有人物其实都围绕这个美学体系运转,如果这部电影突然出现一个阿Q或赵本山你会觉得违和,但如果出现一个福贵这样的人物,余华小说《活着》那样的,就不会显得突兀,这就是一部电影的美学体系和它所能承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当李睿珺选择了这个美学体系的时候,它就不可避免拒绝了一些东西,这才是部分批评家对其失望的根源所在,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视角。
但进一步说,一部电影有它的精神局限,是不是就意味着要对这部电影进行否定呢?
它考验着批评家对于艺术作品的批评尺度问题。
《隐入尘烟》在对于乡土社会的批评深度、对于人性的勘探上显然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但要说它对于乡土社会毫无反思,或许也是一种误解。
乡土社会的噪音、对于残疾女性的恶意、对于女性更严苛的道德评价和生育期待,其实都存在于这部电影里。
《隐入尘烟》几次呈现出乡民们议论老四与贵英的镜头,但那些议论并不善良,相反会让我感受到一丝寒冷与漠然。
在乡民们眼中,贵英看起来是一个无用的女人,哪怕实际上贵英也跟老四一起干活、操持家务、为老四提供了许多情感上的慰藉,贵英在乡民们的眼中依然是无用的、被老四拯救的。
为什么?
电影拍到的,但没有点透的一点是——这是因为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评价体系里,对于女性最重要的两个评价基础就是生育和对于宗族社会的利用价值,而这两点贵英都没有,贵英既无生育能力,相貌也不出众,没有过人的知识才学,对于宗族社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利用价值,这样的女人自然会成为内化宗族社会观念的村民眼中的“无用之人”。
这使我想起了陈忠实的《白鹿原》。
在《白鹿原》中生育被认为是重要的一件事。
中国古代饥荒、战乱、瘟疫频发,宗族里的父辈为了延续自己的香火,就会把生育作为人生大事,并把这种观念灌输给子一代。
在这种父辈之间的婚配嫁娶中,女性丧失了对自我婚姻之事的决定权,《白鹿原》里有不少情节,关于父辈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大户人家,儿女性的个人意志被淹没。
比如冷先生把自己的女儿许给鹿家长子,没有过问女儿,而是凭着“为女儿好”的幌子,蛮横地决定女儿的命运。
这种以“为你好”之名牺牲个体自由意志的行为,恰恰是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日常暴力,是在一种温情脉脉、顾全大局的话语下,对弱小者的裁决与牺牲。
《白鹿原》中有许多细节,表现出了在父权视野下女性的身体是如何与性与生育所紧紧绑定,那就是书中对于女性乳房和臀部近乎痴迷的描述。
仙草和白嘉轩行房时,书中道:“他鼓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
”仙草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陈忠实写她“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
田小娥与黑娃结合时,叙事者浓墨重彩描绘的同样是乳房。
在父权制氛围下培养的男性书写里,乳房与臀部历来是作家们津津乐道的存在,在这种对乳房和臀部的迷恋中,隐藏的是对于女性身体的性欲化和对于繁衍的想象。
在主流男性的想象中,乳房丰满、臀部浑圆所投射的,是男性对于这类女人“好生养”的印象。
因此,男性书写中泛滥的乳房话语,折射的是父权对于性与繁衍的渴望,是将女性投射为欲望的物品,而女性在性爱与生育之外广阔的成分,在这种物化书写中消失无踪。
暧昧的是,父权制渴望女性身体的滋养,却又恐惧着女性超越其控制的欲望,他们害怕女性的个性、女性的欲望,成为焚烧乃至僭越他们权力秩序的火焰。
《隐入尘烟》马有铁与曹贵英。
又苦又善良相比起《白鹿原》,《隐入尘烟》的难得之处恰恰在于它让贵英成了主角,让老四和贵英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建立在迎合宗族社会的价值体系上。
老四与贵英的珍贵之处基于他们相似的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于麦芽、麦粒、燕子、雏鸡、驴等自然之物的敏感和怜惜。
他们在脆弱的麦芽中看见自己,又在自己建造房屋的过程中找到具体的美好。
这不是一种乌托邦的叙事,而是两个没有办法的人在艰难生命中的互相守护。
李睿珺想拍他看到的甘肃农村,那是他朝夕相处的故乡的模样,影片中老四在干农活时对于曹贵英的抱怨、同村女性因为曹贵英的身体问题而流露出的嫌弃、乡土社会内部的算计、扯闲话的乡亲们流露出的保守观念等,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于乡土社会真实性的看见,他在塑造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妇时,并没有避讳他们身上不完美的地方,因为那是环境赋予他们的,是他们一生无法洗刷的存在,但他们内心依然有善,他们仍会凭着纯粹的爱、关怀、善心与不忍,去做那在压抑生活中使人看到光明的事。
这就是老四与贵英的可贵,他们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生活的努力。
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是《隐入尘烟》中最动人的部分。
衔泥筑巢、用电灯照射孵化小鸡、雨夜出门,抢救盖房的土坯……片中老四与贵英的对话简短而含蓄,淳朴而真挚的情愫却流淌在具体的生活细节里,当电灯穿过纸箱的洞眼,灯光如花朵般洒在墙上,老四摇晃纸箱,让灯光洒在贵英的面庞上,这是属于他们的浪漫。
他们其实在互相拯救彼此,让彼此单薄残酷的生活多了一丝值得留恋的理由。
影片中有一幕简短而动人的对话:老四进城拉东西,归来时,贵英提着手电筒在村头等候,她怕水凉了,把瓶子包裹在胸口衣服里。
老四说天冷,怪她何必在此久等,贵英说:“水冷了三次。
热一回(你)没回来,热一回(你)没回来。
”老四接过热水瓶,又握住贵英的手,给她取暖。
在麦秸堆旁,老四用麦粒在贵英手背上印下一朵梅花。
贵英用草杆编织一个小毛驴给了老四。
影片结尾,草叶小毛驴还在老四的手上,可毛驴身上的枝叶已经枯黄。
影片中这些小小的细节,增添了生活感,也让人被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所打动。
但这不是乌托邦式的爱情,影片没有过度美化两人的关系,当老四让贵英帮忙把麦捆子叉上车,贵英因为身体原因屡次失败时,老四也会责备贵英,甚至说出骂人的话语。
从山沟沟里长大产生的积习,不可避免令他沾染一些乡土社会观念的局限,但他源自于内心善良的关怀与尊重,使他与贵英的关系不是一个单纯的男性拯救女性的故事,他们其实在互相拯救彼此,让彼此单薄残酷的生活多了一丝值得留恋的理由。
老四摇晃纸箱,让灯光洒在贵英的面庞上。
贵英去世时,有人对老四说:“你坐一会儿,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
”电影没有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是延长了一段叙事,呈现了老四在贵英去世后茫然无措的状态。
他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他生命中最珍惜的部分被上苍收走了,他拥有了一间新的房子,他的日子看起来终于要摆脱贫困的境地,当他抬头回望,墙上悬挂的却只是沉默的黑白相框,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他的手,再也没有一个人捂着热水瓶守在他牵驴车归来的路上。
那一刻他才恍惚意识到,什么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什么是他生命中最温暖最快乐的成分,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
但这部电影不只有感伤,它对于乡土社会,或者说人情社会最冷峻的讽刺,其实反映在“老四一次次被要求献血”这个贯穿全片的情节上。
老四善良、本分、有利他之心,但其他人恰恰利用了他这种“老好人”的性格,一次次把不公平的处境施加在他的头上。
这种“老好人被欺负”的情况,现实中比比皆是,诸君成长过程中想必也遇到过,而当我们看到这一情节,本能地就会联想到自己的生存经验,会去在内心追问,为什么老好人总是被欺负?
一个注重道德评价的环境里,为什么反而最在乎德行的人承担的苦难反而最多?
这实际上构成了对于人情社会及其道德体系的无声反讽,只不过这种反讽其实也不新,在余华的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我们就见过。
余华书写“又苦又善良”,书写“老实人被命运捉弄”,其实余华的小说里最大的主角就是命运,是那双玩弄普通人使人们一次次承受苦难又见证苦难如何在感激与玩笑中结束的无形之手。
相比之下《隐入尘烟》犹如《活着》的温柔版本,它延续了《活着》的“又苦又善良”叙事,但它的反思和批评隐匿在一个温柔的外壳里,《活着》的情节是酷烈、无情的,而《隐入尘烟》尽管也出现了死亡,但因为慈悲,还是给了老四一个开放性结局。
批评家对于《隐入尘烟》赞美后的遗憾,实际上是对于“又苦又善良”叙事的厌倦。
一个人承受很多苦难,经历了很多委屈,但他不抱怨,默默忍受,他总是在艰难的命运里走自己的路。
很多人喜欢这种叙事,从余华在《活着》中塑造的主人公,到《隐入尘烟》里的老四与贵英,再到今年一度流行的“新东方绝境求生叙事”,“又苦又善良”从未在中国舆论场退场,相反始终出现在故事中。
当一个时代「又苦又善良」的叙事流行,它的背后终究是莫大的辛酸,因为它说明我们受了太多太多的苦,而我们善于从苦难中提炼感动,却无力去深入改变苦难发生的结构,于是只能受苦,只能承受,只能一次次,幻想自己在黑暗的阴沟里看见月光。
而在《隐入尘烟》中,老四就是这样“又苦又善良”的代表,但他因此不真实吗?
我觉得不是。
一个人稀缺,不等于他不真实,老四这样的人物,在乡土社会里其实也不少见。
所以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艺术上的问题,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在大致肯定《隐入尘烟》的艺术价值的前提下,这部电影与大师之作真正的差距在于它的精神与哲学高度,它诗意地呈现了西北乡村失语者的精神世界,它对于乡土社会的失落和问题都有所侧重,但它的整体思辨性并没有超越“又苦又善良”叙事,也没有对乡土社会对于部分人事实上的压迫和剥夺(例如屡禁不绝的乡村溺亡女婴事件、乡土社会常见的女性沦为生育工具的悲剧),乃至于那种“承受苦难,又将苦难神圣化”的叙事,是如何演变为苦难共谋者的,乡土社会的问题为何如历史轮回一般上演的,对于这些需要哲学思辨力的问题,《隐入尘烟》都没有深入涉足,而只是停留在一种诗意的缝合化。
因此,如果要说遗憾,这才是《隐入尘烟》最大的遗憾。
2022年1月,李睿珺导演新作《隐入尘烟》宣布入围第72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并于2月20日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举行了中国/亚洲首映式。
此时,距离《路过未来》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已过去了4年又8个月。
在此期间,世间已经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新冠疫情的冲击和动荡,但在李睿珺的《隐入尘烟》中,我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渺小而动人的底层角色的故事,仍然是那些人性中最质朴,最善良的品格。
在《路过未来》的城市打工者题材后,《隐入尘烟》故事的地域背景回到了李睿珺的家乡,回到了甘肃张掖高台县罗城乡花墙子村。
看过李睿珺导演《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观众对这个村庄并不陌生,甚至演员也是导演的同一批亲友,只是分别在不同影片中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们不难发现,李睿珺的这几部电影内核具有统一的关联性,都有着看似粗糙的质感,但却散发着朴实厚重的情感和强大的力量。
都在诉说着“人”与动物、土地、自然那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结。
《隐入尘烟》的主角马有铁和贵英就像《杀生》里的牛结实和《村戏》里的奎疯子,是不受哥哥嫂子等亲戚、村民正眼相待的底层农民。
他们也像村子里疯子口中念叨的麦子和镰刀、麻雀、石磨、种子的关系一样,很多年来被沉重的苦难所压迫剥削,只能默默承受,无法发声,更无力反抗。
更讽刺的是,地位卑微的马有铁却拥有着罕见的“熊猫血”血型,反倒成为救人的工具,连身体中流淌的血液都要被不断抽取,只能用善良和隐忍默默承受一切。
在亲戚“赶瘟神”一般的撮合下,马有铁和贵英,两个卑微而善良的人就这样走到一起,从动物般的“失语”到恢复“人”的尊严,尝试自力更生地生活下去。
影片片头,两位主角一直是沉默的。
贵英张口说出的第一句台词是“我们不抽”,是对亲人被剥削、抽血的微弱反抗。
这已然是她迈出的、恢复“人”的尊严的第一步。
影片描绘了很多贫贱夫妻相处的日常:你盖房我帮手,你进城我送水,你抽血我心疼,我“离去”你“跟随”。
这般平常,但同样足够真挚动人。
在手上印下花瓣,在沟渠里一起洗澡,在雨夜里摔在一块。
如此贫苦,却也浪漫温暖。
没有山盟海誓的俗套,也没有玫瑰戒指的奢华。
一件用血液换来的大衣已经足够承载深沉的爱意。
《隐入尘烟》让我们看到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平静而绵延不断、牢不可破的爱情。
会让人羡慕嫉妒,会让人潸然泪下。
“土地”与人的关系是影片重要的主题。
土地和自然对任何人都没有偏见,没有喜好或厌恶。
你付出辛苦耕地种田,它便回馈你丰厚的收获。
你堆积土坯制作砖块,它便能成为你遮风挡雨的房屋。
马有铁和贵英在村民那里被施加种种不公,到在土地这里得到应有的偿还和安慰。
进入高楼时立刻感受到失去与土地的联结,仿佛是一种生命的本能。
(当然,马有铁的哥哥自掏腰包拿出一万块钱为马有铁申请八十平米楼房,绝对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早有预谋。
那套楼房这对贫贱夫妻一天都不会住,自然是便宜了刚刚结婚的侄子一家。
)李睿珺对土地、动物、自然的关注始终贯穿其电影创作生涯,并在《隐入尘烟》中更进一步。
从冬雪到夏雨,从驴子到鸡猪、飞燕,季节的变换交替、动物的陪伴生长,是马有铁和贵英情感发展、稳固的见证,也是对旁人冷漠的反衬。
《隐入尘烟》以长镜头起以长镜头终,观众仿佛站在上帝视角,默默凝视着角色的命运。
结尾亦与《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异曲同工,残酷的现实与浪漫的温热情感交织融汇,无需语言便直击人心。
马有铁还清了每一笔最细微的债务,尘归尘,土归土,回到了最无私、最博爱的土地中。
如果你足够细心,能看到在供桌的右侧摆着一瓶不明液体,或许你会明白马有铁最后的痛苦。
一座座房子倒在推土机的尘烟中,房屋中的生活记忆被抹除,人类的身体余温也被消散。
《隐入尘烟》演员班底大部分是李睿珺的亲朋好友,也是老搭档。
男主角武仁林曾在《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出演配角,饰演智娃的父亲,其他演员也大多是导演的亲友,观众细心的话,会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只有首次与李睿珺合作的海清是片中唯一的职业演员。
海清在《蓝色列车》中的表演就令人刮目相看,此次她要再一次暂时摒弃掉商业电视剧的表演路线,需要演出“贵英”这一角色的卑微、失语。
从走路姿态到方言台词,海清都由内到外地脱胎换骨,“变身”成一名甘肃农村妇女,“隐入”在其他一众素人演员中。
尽管在方言部分仍有瑕疵,但海清的演出仍然有很大的突破,她在很多场戏中的表演已经让人忘记“海清”的存在,只能看到“贵英”的鲜活。
她值得凭借此片展现的演技获得一个电影表演奖项的提名和认可。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陀螺电影,全文包含作者对李睿珺导演的详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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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月调档到7月,《隐入尘烟》终于上映,影片最亮眼的标签是入围第72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以及演员海清的突破式表演。
但电影节的认证无助于市场转化,这部很可能是年度前三佳作的中国电影,院线排片占比始终不到1%。
和影片一样沉默的还有导演李睿珺,尽管他有时候会被贴上华语电影届首个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80后导演,但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他不像学弟毕赣,凭借一部《路边野餐》技惊四座直接踏进当代中国电影史,他的“甘肃宇宙”也远没有贾樟柯的“山西宇宙”那样生猛有趣。
李睿珺的电影就像是农作物,有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要看到最后的收成,你只能等。
54000人评分之后,影片评分从8.2升到8.4,即使不提电影节,对观众而言,《隐入尘烟》也是成功的。
豆瓣评分当然不等于影片的客观艺(学)术价值,作为国内最有公信力的大众评价体系,豆瓣评分代表的只是影片面向观众的可看性和接受度。
而可看性,恰恰是李睿珺目前最需要的。
许多观众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一部农村题材电影中看到了近年来最浪漫的爱情故事,好像《隐入尘烟》才是真正的“爱情神话”。
电影作为生命的刻度西北农村一角,患有疾病、身体残疾且没有生育能力的贵英经人介绍,和一贫如洗的老光棍马老四组成了家庭。
相亲,原本是物质条件的交换,用我有的交换你有的,但到他俩这儿却反过来了,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被平等地安排到一起。
甩掉包袱的家里人热切交流,深感欣慰,二人沉默不语。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故事就此展开。
开场十多分钟,贵英才说了第一句话,让人一度以为海清要挑战无台词表演了。
但实际上无言就是二人的生活常态,从沉默到对话,是相知的第一步。
结婚证上的照片是二人第一次拍“写真”,给父母扫墓是二人第一次“约会”,去城里献血是第一次“旅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贵英和老四体验了人生中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和人聊天谈心,第一次回顾过去的生活,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第一次和爱人一起体会丰收,第一次不愁吃穿,第一次因为生活而由衷欢笑,第一次对未来有了规划和期待。
在创造爱情之前,他们首先创造了生活。
故事的主线,一条是围绕农田展开的春种秋收,一条是围绕住所展开的搬迁和造房,中间穿插几次进城,或给侄子搬家具、申请公寓或给村企老板献血。
土地之上的创造和奔赴县城的牺牲形成对比。
整部影片看下来,最直观的感受是顺畅,即使对农活完全不了解,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地的时间刻度。
因为影片的所有拍摄都是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来计划和安排的,故事内容跨度10个月,电影实际上也等时拍摄了10个月。
某种意义上说,李睿珺追求的是自然时间的“长镜头”,顺时拍摄不跳不切。
《隐入尘烟》延续了李睿珺作品一贯的镜头风格,非必要不移动。
1.55:1的画幅让观众的感受更接近照片,偏纪录式的、陪伴式的长镜头让叙事更集中。
此外,这一部里画中画的场景也值得留意,景框中的窗框是观看和被看的中介,室内场景所关联的压抑的人际关系也与室外场景的开阔疗愈形成对比。
有人认为这样沉闷的镜头风格多少显得有点“笨拙”,少了几分灵气,但我却觉得,用镜头承载土地的力量恰恰来自这种笨拙。
李睿珺的静和毕赣的动是诗意的一体两面。
同时,这种笨拙大概也和李睿珺的电影观念分不开。
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采访中说,如果能活到70多岁,那么还剩下30多年的时间,如果按3年拍一部算,那还能再拍大概10部电影,这10部电影就是余生的刻度。
与其说他是一个拍电影的人,不如说是一个种电影的人,对他来说,拍电影大概和种地一样,有周期有轮回有时限,电影就是生命的刻度。
西北爱情故事把《隐入尘烟》划归爱情故事,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压缩影片的意义。
尽管如此,也还是要说,这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浪漫爱情故事。
村民把二人当笑话,却没想到他们的生活竟然越过越好,更没想到,毫无用处的“闲王”贵英竟然成了老四的宝。
两人在众人面前宛如哑巴,对彼此却有说不完的话。
说的不是情话,听来却又格外动人。
这正是《隐入尘烟》的独特之处,它没有为了讲一个爱情故事而把农村想象成田园乌托邦,影片从头到尾都在提醒我们,浪漫的不是土地,而是贵英和老四。
准确地说,《隐入尘烟》的浪漫不在于爱的表达,而在于爱的生成,贵英和老四创造了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他们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匮乏,感动不过是匮乏的表象。
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里说“没有一种爱情是原创的”,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看到贵英和老四的故事,他们的确在一个不存在爱的空间里,创造了爱。
按照巴迪欧的说法,贵英和老四的相爱是从跃入彼此的处境开始的。
他们看到了彼此被剥夺的过程,更看到了在被剥离了所有社会条件之后“人”的处境能有多么窘迫。
是一无所有成全了他们无法被社会规则计算的共存,他们在一起就必须创造,不断创造。
我们看到的或许是爱,但他们体会到的是行动的快乐,是成为“我们”的快乐。
更重要的是,不因为浪漫,影片就回避了痛苦与沉重。
贵英和老四一生都在被损害与被剥夺中度过,贵英残疾的背后是农村底层女性无处诉说的悲苦,老四被兄长被村民压榨,暗示了礼俗社会在利益冲击之下的退败,他们唯一的反抗不过是更加吃苦,更加耐劳。
就在老四喜悦地盘算着卖了苞谷要给贵英买电视机,再带她去大医院治病的时候,生病的贵英为了给老四送吃的,在桥头晕倒,跌进水渠意外身亡。
被嫌弃的贵英的一生,在幸福来临时戛然而止。
影片的最后一个疑问,是贵英死了之后,老四怎样。
尽管片尾字幕宣布老四在村民的帮助下乔迁新居,到城里和侄子一起过上了新生活。
但更可能的,是在收了粮食还了债放了驴之后,这个叫老四的男人决定去死。
因为从跃入彼此处境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选择了共存。
如果你会被贵英和老四的浪漫感动,那么看到后面就很难不悲伤。
但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悲伤,不是声音拉满、镜头推近、演员引导的按头哭,而是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和对人生意义的自省。
你看他好像导演练习生起初是因为没钱拍片,所以李睿珺回家把亲戚们都变成了演员,后来用非职业演员、倒成了他的风格与特点。
在《隐入尘烟》中,海清是唯一一个职业演员,但在10个月的农村生活里,没有村民把她当明星。
李睿珺此前的农村题材作品常常被认为做作,原因之一就在于非职业演员在表演层面还是有所欠缺,这一次演员和非职业演员的搭配就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前作的另一个问题则在于主题太直白太单薄,无论是《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2012)的“土葬”,还是《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4)的“回家”,留给观众的解读空间都相对较小,从开头就能预想到结尾,好像是把文学直接转译成了电影。
《隐入尘烟》也相对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不再以明确的行动做主题,观众看到的可以是爱情故事,也可以是失语者的寓言故事,可以解读影片所呈现的,也可以剖析没有提到的。
第二遍看《隐入尘烟》的时候,忽然觉得李睿珺就好像一个勤奋的导演练习生,2006年至今,终于有了一部或许可以走向C位的作品。
那么,就祝他和他的电影能被更多人pick吧。
本文已发表于《北京青年报》可以再看看:《美国女孩》:在视角模糊的少女故事里,会吵架不等于好的对手戏跑偏的《门锁》:女性视角的反面教材
When we gossip we judge ourselves as well as those we talk about.——Robert Fulford昨晚首映礼听了好几位导演观后的高度赞赏,以及两位现场男性观众的激情发言,在观影中确实很容易捕捉到不少诗意的细节,但除此之外也有几处隐隐感觉不适的地方,趁印象还在来记录下。
借《叙事的胜利》里的一句话概括:当我们谈论流言时,我们不仅在评判所谈论的那些人,也在评判自己。
此处也一样,以下涉及电影的谈论纯属个人感受,如有冒犯算我挑衅。
1、晚进场大概两分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关键信息,比如兄嫂关于贵英疾病的具体说明。
不过那个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围坐 “交易” 的场景,还是一秒让我 get:这是个 “走马观花” 式(瘸腿男子骑马,豁嘴女子衔花)的相亲。
2、后来贵英在雨后聊天,提到相亲时自己看到木讷的有铁心疼驴被打,感叹那只驴过得比自己好、感叹有铁是好人。
我立马联想到:拥有受法律保护的权利,也许比一个善良的人不完全确定的行为可靠得多,更不用说那个人还对你拥有绝对的权力。
3、村子里的女人看到有铁照护贵英,扶贵英上驴车,酸溜溜地说有铁对贵英好,好得恨不得把贵英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然后夜晚有铁真的用裤腰带拴着贵英睡觉。
男观众之一因为这个场景想到自己儿童时代被照顾被大人用带子拴着,唤起温暖回忆很感动。
但是,我觉得这也很可以解释为是所有权的宣告,令人悚惧。
4、当他们在田间劳作时,村里人总是作为在场的观众而存在。
贵英两次叉麦垛没能叉起来,有铁着急了从驴车上跳下来,怪她还不如自己养的驴,白吃粮不会干活儿,第一次动手推倒了贵英。
镜头转向旁的村民,有铁又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尝试补偿。
相比那些贯穿始末、听上去更有出离感的淳朴农时农思感言,这种气急时的责备,无论真实反应或台词设计与否,话语之后的价值取向都很可怖,难说有无具体隐喻。
高高的麦垛,旋转不停地碾麦,卸掉嚼子也不会逃脱,主人口中的 “贱骨头”,第一次从视觉化影像中感受到 “家驴” 之艰辛。
5、有铁作为村里最赤贫的村户,又是最为纯粹的给予者。
春天在像供销社似的地方赊账买种子,秋后低价售出收成按照承诺还清所有他认为该还清的账。
我心里忍不住默默算了下,一年农活儿最后折换的现金不过一千来块,是电影里除了乡村婚姻的另一种触目惊心。
映后有个导演问,这又是一部扶贫电影是吧,李睿珺说是的。
不知道甚麽是扶贫电影,只希望这电影真能起到一些 “扶贫” 的影响。
6、贵英自然是影片中另一位几乎逆来顺受的给予者,只有在为有铁身体健康(断乎不可能为自己)担心时,才会发起往往被忽视的拒绝。
最后的落水甚至也可理解为在奔赴关照有铁的途中意外了丧失生命。
现场只有(被主持人标签化为拍摄爱情故事的女导演)邵艺辉提到,即使作为最底层的男性,也依然有一位比他命运更悲惨的女性。
7、映后随机挑选了两位普通观众提问或谈感想,两名凑巧都是男性。
由于摄取知识的近因效应,我又联想到一则研究显示,课堂提问时,男生被点名回答的机会往往高于女生。
8、二月份时刚看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熟悉的西北方言会迅速把人带入类似的氛围感。
贫瘠的荒漠,缓慢的语速,人物似乎远离了思考,角色只是寂寂于行动,季节更替土地交出的答卷就像变魔术。
不同的是,这次的题材还勾起了丝丝拐卖恐惧,像很久远的《光棍儿》,那是作为女性绝对不想生存的环境。
9、现场知道扮演有铁的演员是导演的姨父,平日里也从事田耕劳作。
在影片里姨父可能就如他日常那样劳动,印象很深的是晒得黝黑的肌肉,会想到《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里守林人的感觉。
还注意到海清在田地里站立,自然表现了贵英佝偻的体态,感觉很厉害。
10、再一次,和两位发言男观众表达的 “炸了”、“杀疯了” 式喜爱不一致,没觉得用米粒儿在手背上按个花儿(盖个所属戳)很浪漫,也不觉得一个男人把女人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令人感动。
贵英捂热水和送饭,包括有铁计划赚钱了带贵英去大城市看病的许诺与以上两种充满象征意味的表达方式是 “为我” 和 “为你” 的区别。
并不是说利他才是爱的行为,只是想说仅仅占有是自恋对他人的抹杀,与爱关系不大。
同意导演的 “在日常中提炼电影,在电影中还原日常”,很多艺术形式也许也类似。
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如此生活着,似乎又很难不觉得蒙昧,就联想到《人生七年》里小天使 Bruce 说,“I'll go into Africa and try and teach people who are not civilised to be more or less good.” 这番话从小孩子口中说出,大人容易投射高尚;可从大人口中说出,可能就会容易被视作傲慢。
另外,性别眼光是个有趣的滤镜,一旦启用就会发现很多通常语境视而不见的东西,盲视几乎是一去不复返的。
《隐入尘烟》在各平台下架,我又翻了翻前两天看的书,突然意识到这个片子里很匪夷所思的一点,就是男女主面对全村人的排挤和嘲讽,还有抽血,好像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上的反应,羞愧、抱怨、愤怒、我印象里都没有,好像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尊严,只懂得认命和付出,这样的角色太没有生命力了,同时他们所受到的伤害到底有多深这个问题自然而然也就被忽视了。
《隐入尘烟》,它讲了两个不被人待见的边缘的农村人相知相守,相濡以沫,一起劳作,共建家园的故事,整部电影的那种精心设计的色彩、影调、构图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浪漫动人的情感,为其打上了诗意电影的记号,很多人会觉得这部电影很美。
近几年国内的乡土电影越来越少,而表现农民劳动生活的就更为罕见了,这部《隐入尘烟》在表现农民的艰苦劳动,表现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时确实让人感受到了导演的人性的关怀,还有电影里一直在强调的那些隐喻和象征,默默无语的麦子,驴子,燕子,还有那条极其阴暗的抽血的叙事线,都暗含了导演对这些农民的看法和立场,我认为这些是这部电影的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但我还是很难喜欢这部电影,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农村人,农村生活的经验让我觉得这部电影夸大了农民生活浪漫美好的一面,可能有人会反驳我说这是电影,电影就会有艺术化 处理,包括导演本人也说拍摄电影的过程就是发现生活,呈现生活和总结生活的过程,如何感知和捕捉日常中微妙诗意瞬间使之变成永恒的过程。
导演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我们看成片也看到了很多诗意的瞬间,看到了关于生命的永恒的主题,但我还是想追问,意义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这样一部电影,为什么要把农民的生活细节进行美化和诗意的提炼呢,这是不是在迎合某种关于农村生活的诗意想象呢?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和眷恋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人笔下最常见的主题,而这种主题是不是延续到了这部现代电影之中?很难去批判这样的主题,但是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影片一边如上述所说在展现痛苦,展现悲剧,而另一边又在不遗余力地呈现那种苦中作乐的生活图景,比如孵小鸡时纸箱里摇摆的灯光让房间变得非常温馨浪漫,还有有铁在桂英的手臂上按出花瓣的印记,还说要把她拴在自己的裤带上,还有两人一起干活时的许多画面,拍出了很美好很轻松的感觉,所以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体会,我看到了疾病,看到了痛苦,看到了死亡,可就是没有看到劳累,看到疲惫,稍有些农村劳动经验的人应该知道整日干农活后根本就没有体力没有精神去制造生活的小情趣小乐趣了,更别提这两个始终被排挤被嘲弄的可怜人了。
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很煎熬了,再让她们去表现诗意实则是一种悲凉的残忍。
作为一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的片子,我们应该能理解影片中弱势群体的困境表达,我们应该也应该明白,若是只有苦难,恐怕就很难在大银幕上看到这部片子了,所以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版吧,既有生存的不易,又有生活的情致,但总是感觉确了一点真实,缺了一些更能引人深思的现实批判,就这部电影来说,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追求美,而是它在追求诗意的同时忽略了更多重要的东西,于是,人们只记住了它的诗意。
最后我想说一下影片中有一个段落最不符合影片的整体基调,但我恰恰认为它是最真实的,那就是马有铁斥责桂英没办法把一捆麦子扎起来送到驴车上,我觉得这才是农村民生活的残酷性所在,先别谈什么热爱土地,疼爱家人,而是作为农民,你必须要干活,必须会劳动,否则你就是被人看不起的懒汉 懒婆娘,我觉得这才是影片应该抓住的重点。
5.5/10。基本上是我的年度过誉,标准的电影节电影,且完全停留在西方电影界对第三世界国家电影难以避免的猎奇视角中。具体到电影,影像上刻意追求田园牧歌化的自然主义美学,而表演上却使用了两种完全不同体系且不兼容的演员。海清越是在非职业演员面前卖弄其方法派技巧,越是让整体表演贬值。文本层面,对于真正的农村底层问题采取不回避但提纯的处理。把阶级意识土地问题让路于无害化之后的纯爱故事。看似涉猎广泛,其实啥都没讲。所以这又回到了之前的某个观点:中国大陆从来没有过左翼电影。
看电影的时候想了很多,出来看到繁华的夜市,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专家建议农民在县城买房住,并开车去农村种地》在看完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刷到了这个新闻
不要再问为什么都是这种题材的入围了,这题材有啥不好? 都已经在讲农村拆迁了,啥深层的戏剧的人性的东西都没拍拍了段柏拉图爱情来体现农村老实人的纯朴勤劳和快乐。要我说这是纯纯的美化和赞歌,农村普遍现状里中彩票级别的幸运故事。有那么几个有意思的镜头,但远谈不上对欧洲三大的迎合甚至谄媚,思想复古而原始,人家已经在提名大女主公路片了,五十几岁女性房车自驾追寻青梅竹马看星星看沙漠,咱们女性主角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只能在村口抱着热水瓶等男人回家。那些嚷嚷什么题材讨好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外宾。
上层失德,中层失态,下层失语,人间失格。这么个现实主义的电影,纵然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了,还是如此让人愤怒、不满与悲怆。
海清老师不如驴演的好 主要是因为导演不知道怎么拍海清 心虚了 海清老师也跟着心虚了 两边相互揣度 实际的意识方法都对不上 整个问题大概还是出在导演身上 他是站桩型的导演 唯一的收获就是根据时令捕捉一些东西 能动性很低 不大会运镜也不怎么懂叙事 他是个老实人 很实在很真实 但不是艺术家
对于稍微了解农村真实情况的观众来说,这个故事很难说是令人信服的。导演精明地回避了当下农村中各种深刻的问题,这样脱离现实描绘出来的“诗意”似乎更适合发表在地方文学刊物上。主角甚至都不做爱,因为导演知道,性和生育种种麻烦的要素会将他臆想的完美乡村破坏殆尽。海清的表演表面上似乎做了极大的牺牲,其实她从没有真正融入她的角色。她的表演有九成都依靠服装和化妆打造的盔甲,而她本人就躲在后面看不到。正片前的致语段落,她打扮得过分精致来跟观众见面,应该是受了大委屈吧?最后一个奖也没得,算是意料中的结果。以后这些龙标片还是留在国内放吧。
想拍的写实,可好多地方看着出戏。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庄稼汉,生存都是问题,嘴里还能说的出好些有寓意的台词真的太假了。一个小儿麻痹的女性,从小应该是被欺负霸凌长大的,她天真无邪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这种人为了能生存下来,要么是反抗性极强,要么极度自闭的。夫妻俩都快演成俩白莲花了,导演再上柱香,妥妥十里八村都来膜拜的活菩萨,很不现实主义,人物一点弧光没有,像琼瑶写出来的圣母文学。
拥抱乡土的写实与含蓄朴实的写意达成一体,平实自然地呈现出两个孤独个体之间的相互取暖,以及人与土地为伍的自给自足,双脚牢牢扎根于泥土,被大地无条件所接纳。尘归尘土归土,导演最后用油麦的麦芒来象征时间的轮盘旋转,是结束亦是开始,是极富有诗意的。素人演员和专业演员相互向对方靠拢,找到了表演上的和谐共处。海清作为唯一专业演员,已经不留痕迹地融入素人语境中,表里如一。
导演想要的有点多。这部电影可以拆分成三个脉络,一是两个底层人的爱情故事;二是人与土地的密切关系;三是新兴资本家榨干农民最后一滴血。无论哪个角度,都可以深入并一以贯之,那样会更纯粹。但现在三条线交织的结果,是彼此有一点互斥。简单说,三条线的情感底色分别是温暖、悲凉和残酷。如果一味温暖,会很假;如果接受悲凉,展现生活的韧性,则残酷不再奏效;如果展现残酷,则温暖又会成为障碍。该怎么调和这之间的冲突,把它们拧成一股劲儿,并不容易。其实三条线都分别可以拍成《绿洲》《活着》《历史的终结》了,放在一起,充分体现了导演的野心,某种程度上,也完成得相当可以了。所以给了四星,为大银幕上还能看到这样的电影。
给一星是因为这片子太恶毒。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吹这电影,你们连基本的逻辑体系和辨别是非的能力都没有吗?你们真的认为外国人或者城里人看完这部电影,会认为你是马有铁吗?人家只会认为你和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村里的那些行尸走肉,穷人冷漠无情,有钱的为富不仁,你们的村子都是这样吗?还是说你们的父母或者自己是这样?这就是一张抹黑农村老百姓的名片,竟然还投到了国外,还得了奖,你们觉得国外会怎么看待中国农民呢?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都把自己带入到了马有铁的角色中,人家马有铁是主角,你们配吗?我举个例子,马有铁的哥哥为什么要赶走一个什么都会干的免费劳力呢?马有铁能挣钱,能干活,在他家就是吃点东西而已,他为什么赶走马有铁呢?是为了脸面?那我建议你再好好看看,他哥是不是一个要脸的人。剧情和人物设定处处矛盾
真正的苦难不是物质的上贫穷而是精神上的匮乏,很多影评说电影展示苦难,我倒觉得导演实际上在美化苦难,男女主相濡以沫的感情是比较理想化的,这种爱情多多少少掩盖了外部环境和人际关系中的一些恶。如果把女主的意外身亡改成有戏剧性的情节可能会更好。电影拍得太平了,当然镜头是很美的
3.5。可以看到李睿珺的镜头语言愈发纯熟了,但这显然是一部不合时宜的片子——当更残酷的农村生活正在互联网上强烈地搅动观众的神经,电影所勾勒出的相濡以沫的图景就显得过于浪漫化了一点。善良无疑是一种最为稀缺的品质,农夫的生活哲学也使我备受启迪,然而当老四用裤腰带把贵英和自己栓在一起,我无法不联想到铁链——这正是观影过程中时刻存在的矛盾心态的一个缩影,我无法弥合两种现实之间的鸿沟,尽管银幕上这个最小生活共同体给人以温暖和抚慰,但我无法不警惕“田园牧歌”的叙事带有的粉饰意味。故事最后滑向了《活着》,一种彻底的平静的绝望;不幸总是比幸福拥有更强悍的力量,它使得旁观也沾上罪恶。最后一句台词会消散在挖掘机的轰鸣声里,正如放在演职员名单之后的那行字幕一般不值一提。
完美诠释了为什么直男永远不明白自己的情话对女人来说总是地狱,啥是土地?此处就是到死也不放过你,创作者的真诚将他未曾触及过的问题暴露无余。海清的表演是比较败笔的(最近我们太清楚,这样的女人是怎么在镜头前显现的:她在说话,很多时候我们听不明白,她在看,很多时候我们不懂她在看什么),和素人演员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还好撤档了,不然连着丰县得被喷死,一些桥段奇妙地能和现实对应,或反证了丰县数倍存在于你我所知,现实中人们没有选择,但虚构不是(丰县女和海清的差异无非在于一种必然的偶然,在于一个淳朴、善良、能拯救你的男性农民,董志民莫非不是?),结婚证,嗯或许是部不错的片子(把诞生于现代性的浪漫爱套用在乡村),但难道不是一部恐怖片吗?(乡村人/家庭的真实需求、乃至异性恋婚姻制度的功能是什么?别装糊涂了)
白鹤的时候参加了点映见过这位“真诚”的“艺术片”导演,一如既往地用他的臆想美化和丑化农村和其他故事给同样热爱臆想的文青看
不知道该怎么打分,看下来有种奇怪的陌生感。虽然是我生长的国度,但是从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生活,不看字幕也完全听不懂。我所关注的一切,女性的苦难,包办婚姻,贫富的差距,仿佛在这种平淡又艰难的生活里都不重要。
上映第二天就没什么排片了。昨天有人问我一大早去看这片子至于么?矫情点说,我国的小众电影可能真的就差我的一张电影票
素面朝天胼手胝足便是一生,一部二十一世纪初的《活着》。结尾把我气笑了,骗谁呢?有时候想死都难,另一种意义上的“活着”。
关于大环境下,淳朴的注定消亡。像刚开始有第六代叙事影子的第五代叙事(比如《黄土地》)里一条不很新鲜的支线。优点在于捕捉到一些土地上的自然肌理(光源很少来自于电灯)和时间流动感(如关注路途、作物的样貌、劳作的细致流程与昼夜天气的变幻等),集中发表一些关于土地生活的总结评论,试图再造一种成长记忆里的主观的、现代的真实,而农耕生活多少有点被浪漫化,并且表意明确直接的符号太多了:如燕子窝、汽车、抽血、电视、回到老房子的鸡和驴这些。男主第一次对女主失去耐心发火那场戏,镜头拍到远处一对劳作夫妻合作得非常顺利,类似于这样用意浅显的镜头还挺多的。更不喜欢的是镜头凝视一直不愿意走的驴这样的场景,总提醒观众许多华语电影依然如此保守。
全剧不说苦,却苦到了天际。全剧不谈爱,却爱到极致